一直喜歡看憨豆的片子，收集了他所有的影碟，疲倦時喜歡拿出來看看。憨豆先生的喜劇天才不需要我來多說什么。他那因大而顯得緊張的眼睛，他那因笑而更加突兀的鼻子，他那左顧右盼晃個不停的腦袋，他那紳士般抽筋下垂的胳膊，他那幸災樂禍逃之夭夭的身形……只要看過一眼憨豆的系列短劇，我想腦中就絕難抹去他的形象。有了羅溫艾金森的長相和演技，就可以成為憨豆嗎？憨豆究竟在演什么，會贏得歐洲“喜劇之王”的稱號？我想絕少國人想過這個問題。憨豆扮演的是中產(chǎn)階級人士的靈魂，我們一定要知道，在這個靈魂之外，還包裹著一個道貌岸然的憨豆的軀體。很多人認為，憨豆的喜劇只是搞笑，沒有政治意識，沒有社會良知，他們恰恰錯了！在一個全民都在渴望成為中產(chǎn)階級的國度，他們怎能發(fā)現(xiàn)自已未來身份的可笑呢？憨豆準確地演繹了一個典型的城市中產(chǎn)階級的內心世界。他孤芳自賞，他空虛壓抑，他虛偽勢利……因為是一個人的內心世界，這樣真實的流露反而讓我們感覺出他的幼稚可愛。這個開著黃色迷你車、后座放著布絨寵物的家伙，這個對著空房間百無聊賴的局外人，這個穿正經(jīng)睡衣數(shù)綿羊入睡的可憐蟲，不也正在越來越多地出現(xiàn)在我們身邊嗎？在超市、在公園、在大街、在飯店……哪里都有他的身影一掠而過……因為扮演了中產(chǎn)階級之魂，所以憨豆自視頗高，常常撇嘴嗤鼻看人。他們不知道，身分和等級正在成為禁錮他們的鐵衣。他們不會獨立思考，甚至完全沒有生活方向，不僅成了自己地位和消費的人質，也把人格和尊嚴永遠地關進了官僚和技術統(tǒng)治的牢獄。他們比富人或窮人更害怕失去自己的職位和身份，所以他們觀念刻板保守，思想單調無趣，缺乏革命熱情。中產(chǎn)階級作為一個附屬性很強的階層，最先喪失了一個民主社會的公民所具有的獨立精神。因扮演了中產(chǎn)階級之魂，所以憨豆的肢體和表情變化多端，但卻是失語的。中產(chǎn)階級表面溫和，內心對別人如何看他們卻充滿恐懼，他們的鬼臉做在心中。他們好像過著以個人幸福為核心的現(xiàn)代生活，但他們的生命形態(tài)是血肉模糊的，性格顯露是模棱兩可的，價值抉擇是曖昧猶疑的。他們說什么和不說什么，對世界來說沒有不同，所以他們的失語當屬正常。他們做每件事，都想做到別人無法挑剔，但結果越弄越糟。他們模仿貴族規(guī)定自己的行為，費勁地擠出悠閑的時光展現(xiàn)給別人看。他們喜歡別人問自己的生活，喜歡向別人展示自己的生活，因為這是他們感受生命價值和身份優(yōu)越的惟一方式。他們不愿與所謂的俗人俗事多打交道，但他們卻聞不到自己渾身所散發(fā)的俗氣。因扮演了中產(chǎn)階級之魂，所以憨豆常去畫廊等一些高雅文化場所，結果總是丑態(tài)百出。雖然中產(chǎn)階級經(jīng)濟獨立了，但本質上還是文化的侏儒。所以他們對文學藝術惟一的姿態(tài)就是誠惶誠恐、恭而敬之。他們謙卑，外行，對“傳統(tǒng)”頂禮膜拜，卻又妄自菲薄。他們知道不了解藝術是粗俗的，試圖去了解時，又會被看作可笑的。他們拼命地偽裝成精通文化的樣子，疲于奔命地追求著并不屬于他們的格調。他們?yōu)榫S持體面與地位，拒絕與質樸、粗礪的底層文化為伍。他們拼命攀附時尚，頑固地認為自己是最優(yōu)秀的，好像惟有自己的風格才叫獨特。他們講究情調，滿嘴希區(qū)柯克、村上春樹、畢加索，但永遠擺脫不了偽文學藝術表演者的身份。雖然憨豆內斂的幽默和對情趣的發(fā)現(xiàn)是英國的，但他的低能智障、虛偽自戀卻是全世界中產(chǎn)階級所共有的。當那些中產(chǎn)階級人士躲在城市的角落，對著屏幕中的憨豆傻瓜般大笑的時候，他們不明白，他們笑的那個人正是自己。他們大笑的同時，也應該為自己也流下一點羞愧的淚水。中國的喜劇精神有很久的淵源，《史記》就有《滑稽列傳》，記錄了春秋戰(zhàn)國一些優(yōu)伶的滑稽言行，如楚國的優(yōu)孟和秦國的優(yōu)旃。王國維認為后世的戲劇，都是從巫、優(yōu)而出，巫以歌舞為主，目的是樂神，而優(yōu)以調謔為主，目的是樂人。但喜劇意識除了在表演中呈現(xiàn)外，《論語》《孟子》這些先秦典籍中同樣存在。最有意思的是《孟子》中的一則，說的是有一齊人與一妻一妾住在一起。丈夫每次出門，必定喝足了酒、吃飽了肉才回家。妻子問與誰吃喝了，他總回答是有錢有勢的人。妻于是告訴妾說，他總說有錢有勢的人，卻從來沒見過顯貴之人到家中來，我打算暗暗察看他去了什么地方。哪知丈夫走遍全城，沒有一個人與他說話。最后他來到了東門外墓地間，到祭墳的人那里乞討殘剩的酒菜吃。妻子回家后把情況告訴了妾，兩人在庭中相對而泣。丈夫卻不知道，得意洋洋地從外面回來，向妻妾擺架子。這是一則絕妙的喜劇故事，雖短但洗煉，情節(jié)有起伏，人物有性格。尤其結尾，丈夫內心的委瑣與偽裝的得意，反差極大，有很強的喜劇效果。《孟子》有喜劇意識的作品還有一些，如拔苗助長、再作馮婦等，都有很強的喜劇感。不過，說起孔子對喜劇與優(yōu)伶的態(tài)度，人們常以《春秋谷梁傳》的一則史料來理論。說的是齊魯兩國的頰谷之會。齊國人瘋狂喊叫要捉拿魯國國君，被孔子命人制止了。后齊國又命一個名叫“施”的優(yōu)伶在魯國君前舞動調笑，孔子說“笑君者當死罪?！泵藲⑺懒诉@名優(yōu)伶，并將其手足從不同的門中拖出。齊國其后歸還了魯國被占的土地。后人常人此故事，來說明孔子對喜劇的態(tài)度，說孔子扼殺了中國的喜劇精神。先不辨別此事的真?zhèn)?，但孔子所為，顯然屬于外交中的應對策略，與孔子對優(yōu)伶與喜劇的態(tài)度無關。尤其在現(xiàn)代社會，大眾文化正在成為意識形態(tài)談判、協(xié)商、斗爭的主要場所，而劇無疑是其中傳播力度最強的形式。當賴聲川們已將喜劇操作得游刃有余時，國內的喜劇和文化精英，對此還沒什么察覺。什么時候我們的相聲與喜劇能深入地刻劃人的靈魂，而不是為笑而笑，我想那也是中國人的福音。擁抱憨豆和喜劇吧，它也是思想通向大眾的坦途。